海棠文学 - 经典小说 - 明珠夜长(纯百)在线阅读 - 檻花籠鶴(壹)

檻花籠鶴(壹)

    

檻花籠鶴(壹)



    “子霖要睡了,明天晚上见面再讲。”

    周子瑜没太犹豫地盖合手提电话,挂在手提电话上的米老鼠吊饰轻轻摇晃,尾部的小铃铛叮一声,脆亮得有些孤单。

    刚熄灯,夜正准备入睡。

    房外的铁闸门忽然大声拉开,夹带着铁屑摩擦的刺耳声。

    紧接是重物倒地的声音,门缝透进一线刺眼的灯光,林师奶的水晶拖鞋趴趴作响,回音在窄长的走廊里乱荡,伴随她急切的呼喊——

    “阴功,观芳快来帮手!”

    不长进的周子铭再次大醉酩酊回家,给林师奶和新婚妻子带来一夜麻烦,骂声、推搡声、关门声,在旧楼的腹腔里颠荡。

    许久,才归于静寂。

    “家姐,你睡着了吗?”

    周子霖的问话穿过铁架和木板,犹如无数夜彻谈那样的开场白。

    她将声线压低,却仍然带着清亮,特意为辩论比赛练过口齿,她的发音字正腔圆没有半点懒音,犹如她刚直的性格一样清脆。

    “还没有。”

    她们的小房间没有窗,熄了灯伸手不见五指,周子渝目光如炬,她的黑框眼镜放在枕边的手提电话边上,眼前是模糊的黑暗,仿佛在凝视一只无底深井。

    “你到底是怎忍得了?怎忍得下去讨好他们这样的人。”周子霖声音很小,幽幽远远,如同呢喃般质问。

    周子渝翻了个身,铁架双人床轻摇咿吖响,她侧身闭上眼,深吸一口闷热的气。

    违心回答自己尚还年轻的meimei:“一家人哪有什么忍不忍的,别说了,睡觉吧。”

    半个月前,周子霖与家里吵架不为别的,只因周子渝失业后,林师奶在饭桌总有意无意地提点失意的二女儿——

    女人过了三十岁就不值钱了,嘉辉人不错,家境好,又年青有为,趁你还年轻就别挑三拣四,赶紧嫁出去。

    林师奶的话句句扎心,她不服气地替jiejie鸣不平,舌战群雄,吵到最后周子霖当场撂下饭碗,饭都没吃完就走了,那顿饭也在硝烟下味如嚼蜡地草草收场。

    站在风暴中心,当事人周子渝没有被触动是假的,但她也找不到应该说的话,用以反驳她们任何一方的想法。

    似乎林师奶的话是对的,又似乎周子霖的话也没有错。

    “凭什么女人的价值要用年纪来衡量,女人更不需要用嫁不得嫁得出去来证明自己有价值,你讲的说话根本就是歪理。”

    她的话在周子渝耳边振聋发聩。

    这位法学高材生从不服输,牙尖嘴利的孩子只对这个性格软绵绵的jiejie没办法,她的话打在周子渝身上永远像打在棉花上一样,闷闷的,没有回音。

    她们屋里没有冷气机,屋里热得呼吸困难,风扇吱呀吱呀打着圈,吹出来的只是翻滚的热气。周子霖渐渐安静下来,呼吸声与楼下马路边的宵夜档噪音混在一起。

    夜里无声,楼下闸门拉动的金属声早已停震,楼梯间只剩下漏水管的滴答。周子渝侧躺在铁架床上,眼光光久久未眠。

    第二天清早,周记生鲜的铁闸拉起,嘈杂声立刻灌满狭窄的街市。

    鱼腥rou臭、菜叶的青气混着工人汗味扑面而来,周子渝提着货单,一箱箱点齐,汗水顺着长颈滑进衣领。

    她在这里长大又生活二十七年,早已习惯这种味道,也习惯被人呼来喝去的日子。

    与全世界的二女儿待遇无异,周子渝永远是家庭中最容易被忽略的孩子,她这样平凡普通的女人想获得爱与关注是妄想,所有人要的——不过是她点头顺从、乖巧安静,她也渐渐变得失去了自己的声音。

    他人的期望周子渝统统照单全收。

    听从规训,循规蹈矩。

    亦如当年,会考结束,她把见习警员的申请表压在抽屉底,没向任何人提起;

    亦如去年,她顺从赴约相亲,与一个看起来差不多还可以的男人开始交往;

    亦如现在,失业后听话回到舖头里,卖力滴汗帮忙。

    周子渝吃力推着满载箱装水果的手推车,轮子在凹凸不平的地砖上咯噔作响,颠动的名贵水果提醒她手一定要稳。

    昨晚子霖的问题偶尔会在她的耳边回荡,打乱她的思绪。

    矮旧唐楼的光影交错之间,她忍不住想,人生就像这条路——走多少次,她似乎都只会回到同一个档摊,从未真正往前走过。

    “子渝!”

    林师奶的嗓门巨大,人还站在街头,你便能听见她在巷尾叫喊。

    闻声仰头,她用手背抹去鬓角的汗,周子渝扶起滑到鼻梁的黑框眼镜,又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老腰。

    街市的热气翻滚,空气里满是鱼龙混杂的气味,她嗅见其中有一股说不清的味道——像是腐坏,似乎某些东西正在偷偷发霉。

    “周!子!渝!”

    没得到回应,更为暴躁的呼喊随之而来。

    当你阿妈用力叫你全名的时候,你最好三秒之内回应她。

    三...

    二...

    她抬高声音应答:“来了。”

    午间已过铺面最忙碌的时刻,周记生鲜亦承接很多食肆茶楼的生果运送,紧接着正是送货的时间。

    周家父子开走迷你货车,去送外面的货单,一般他们二人会在外面吃过下午茶才舍得回铺头。

    铺里静下来,只余两名劳工,他们夫妻一同住店打工,这位台山来的燕姨做得长久,她来了三年,便让丈夫也一起申请下来,十几年里,街头巷尾的食肆都认得她。

    林师奶将人叫到面前,递给周子渝一沓送货单,“今日单有点多,你送不来就叫燕姨她们帮你。”

    她不答,先翻一翻厚厚的送货单,拢共有八家店要送,俱是周边商区的食肆,算算时间可能她会来不及去赴晚上的约。

    她抽出三家距离近的单子,压在木柜台面上,两指按住推向林师奶。

    “这几张让燕姨去送吧,我今晚约了嘉辉。”

    她声音平稳,眼尾下垂,面上看不出任何要与男朋友约会的喜色。

    听闻她是约了王嘉辉,林师奶紧锁的眉头才愿意松开,已有皱皮的手拾起货单叫正在收拾纸皮的燕姨过来:“送完货就好回铺头,别再被我发现你偷鸡!”

    她从来不给劳工两夫妻好脸色,燕姨对此亦无所谓,打工而已又不是谈恋爱,钱到位老板你什么嘴脸都一样。

    瞧见她满面的汗,周子渝从柜台抽了张纸巾给燕姨,小声对她说:“麻烦了。”

    燕姨撇一眼没管二人互动的母老虎,伸手接过给自己擦汗的纸巾,她扯出三分带着皱纹的笑意,暗叹——东家这个二小姐倒是教得懂事乖巧,可惜也是太乖了。

    今日赶时间,周子渝跨上银色电单车,燕姨老公波哥帮她用皮带扎紧蓝色胶箱,皮肤黝黑的男人拍了拍车座,提醒她轮胎不够气,回来的路上要去车行补气。

    头顶烈日,空气都带上了重量,她对着货单逐间食肆分发生果,下午四点她手里那叠货单已被汗水濡湿了边角,眼镜片下的神情疲怠。

    街巷窄长,旧城楼宇斑驳,终于来到,最后一间食肆——安记冰室。

    蓝色胶框里剩下一箱芒果,豆大的汗珠从她头盔扎带处渗出来,胸腔堆满腾腾热气,周子渝侧身驶进路边格位。

    咪表拍下八达通,她利索搬出胶箱里最后那箱芒果,大走入明珠大厦。

    大厦一楼商场并不兴旺,业内铺门大开多是门可罗雀,看到这张送货单时,周子渝不可避免地回想起昨天今宵醉里那美艳的女老板,灼灼身姿,妩媚又不乏文秀的气质。

    这里面冷气极冻,镜片下那双眼睛因冷热交错蒙上薄雾,突然周子渝后颈一凉,打了个冷颤,又因无人按动自己打开的电梯“叮”声,吓一大跳,手中的芒果险些拿不稳。

    放眼望去,铁闸后电梯里,空荡荡。

    旧大厦向来人际混乱,几个有色人种男人跟在她脚跟后走入明珠大厦,为首者粗暴拉开铁闸,阔步走进电梯。

    此处有张空桌可以放下手里的纸箱,她摘下眼镜擦去雾气,戴上时周子渝眼角瞥见,电梯向上,缓慢停在六楼。

    几分莫名怪异涌出心头,她揉揉高挺的鼻子,双手托起芒果,往大厦深处的安记冰室步去。

    下午茶时间已过,安记冰室铺头如其他商铺般安静,店内只有一位背对大门的女客人,她端坐手拿报纸,时不时搅动冰块大都融化的奶茶,似是在等人。

    铺面没有服务员,周子渝左望右望喊了声:“有人吗?周记生鲜送货!”

    安记冰室老板由后厨走出,寸头男人身型魁梧,黑色紧身短袖下是结实的肌rou,腰间的白色围裙上有两块咖喱污渍。

    他颇为俊朗的面容带着一丝笑意,“有人的,来,交给我吧。”伸手接走周子渝捧着的箱装芒果。

    周子渝小步跟上他,芒果被他随手放入冷藏冰箱,此时正低头在柜台里翻找现金,老板声线朗朗,“早先订货都是燕姐来送,还是第一次见你,怎么称呼啊?昨天去银行存了钱,没有散纸,伍佰蚊大纸可以吗?”

    “叫我子渝了,可以,我找钱给你。”

    “子渝,看来你是子铭细妹,你和他一样叫我安哥就好。”

    周子渝点头接走递来的五百元钞,从口袋数回三张百元钞放到柜台,安哥趁她低头数钱的时候给她倒了一杯冻奶茶,“见你满头汗,外面一定很热,请你饮。”

    她笑着说谢谢,拿起杯子大饮一口,凉意顺着喉咙蔓延至全身,畅快!大热天时很难有人能拒绝一杯冻奶茶。

    “坐下慢慢饮,我进去看看咖喱,不招呼了。”

    安哥回到半开放式后厨,周子渝坐在店门口能看到他半个后脑勺。

    玻璃杯不大,口干舌燥下周子渝两口便能饮完,她将空杯小心放后厨门帘前堆有几只脏碗碟的大胶箱里,又朝里道了句谢,并请辞。

    她转身离开时,安记冰室门前快步跑过一个女人,一个周子渝很熟悉的女人,她穿着与平时风格完全不同的暴露服装,还戴着个长假发,这人做了变装,不用猜都能想到她在执行任务。

    周子渝疾步走出店门口,捎带疑惑地看着那个女人拐入电梯口,随后消失在那个转角。

    眼见四下无人,周子渝雄起胆子跟上去,电梯停在四楼,她抬手点亮按钮召电梯下来。

    她的手正要拉开电梯铁闸,被人从侧边一把抓住手腕制止住动作,眼下那只手很冰,悸得周子渝心头一颤,霎时松开铁闸把手。

    “四楼下来电梯不是给人坐的,你等下一班了。”

    侧目而视,那个美艳动人的女人浅勾起薄唇,今天她换了条丝质红裙,玲珑身姿若隐若现。